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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8章 月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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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8章 月霭

月光如銀河傾瀉,長安三十八條主街籠罩在寂靜霜輝中,猶如天上宮闕。天上忽然飄來一陣雲,將月色割裂,大地像海浪襲來前的孤舟,時而高高拋起,時而沈入黑暗。

太平公主的宴會結束時已經很晚,等蘇行止和蘇雨霽回到小院,已是深夜。這一路蘇雨霽都十分安靜,然而蘇行止仿佛也有心事,並沒有註意她的反常。

蘇雨霽拿出鑰匙,打開院門,門樞年久失修的吱呀聲在靜夜中格外明顯。蘇行止才如夢初醒,熟練地走向廚房:“我看你今日沒怎麽吃東西,太晚了不能吃油膩的,我給你煮碗馎饦吧。”

蘇雨霽慢慢走到廚房門口,停下,看著他束起衣袖,露出手臂,在竈臺上揉面、切菜。

兩人剛剛才從奢華的宴會上回來,那些王妃公主甜膩的熏香仿佛還纏繞在鼻尖,可是,面前這一幕清清楚楚提醒著蘇雨霽,那個世界不屬於她。

哪怕她換上最貴的襦裙,看起來和那些貴族閨秀也沒什麽區別,但是,她們不會頂著饑餓想廚房要怎麽收拾,回來時裙擺上沾的土要如何打理,為置辦今日這身行頭,他們花去了多少積蓄。

如果不曾看見雲端,她本可以安安心心在地上生活,然而,他們偏要告訴她,她原本出生在雲上,但無意掉下來了,今後她要認命,老老實實做一個市井小民。

蘇父蘇母去世後,家裏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們自己做,蘇行止和蘇雨霽早早就學會了做飯。只是蘇行止很少讓她動手,十歲之前是因為她小,之後是因為蘇行止做習慣了。

曾經蘇雨霽絲毫不在意這種細節,蘇行止做飯,那她打掃屋子就是,家裏這些事情,不是他做就是她。但現在蘇雨霽開始審視,他為什麽處處護著她,搶著做粗活累活呢?

因為責任,憐惜,還是愧疚?

蘇行止動作很快,沒一會馎饦就做好了。他撒上蔥花,用熱油澆了一圈,空氣裏立刻彌漫起香氣。他一邊收拾竈臺上的面粉、菜葉,一邊對蘇雨霽說:“你把碗端到屋裏,自己先吃吧,我收拾好了就來。”

蘇雨霽瞥了眼鍋裏,道:“怎麽只有一碗?”

“我在宴席上吃過了,不餓。你快進去吃,一會該涼了。”

蘇雨霽沈默地端走熱騰騰的馎饦。等蘇行止將廚房收拾幹凈,進屋,意外地看見桌上放著兩幅碗筷。他嘆了口氣,說:“我真的不餓,你自己吃吧。”

蘇雨霽給他倒了半碗,冷冷說:“我吃不了那麽多,剩下的都給你。”

蘇行止只好坐下,拿起筷子,將蛋夾到蘇雨霽碗裏。他說著不餓,但吃起來卻比蘇雨霽快多了,反倒是蘇雨霽,有一口沒一口喝著湯,看起來像是真沒胃口。

蘇雨霽看著對面的蘇行止,他袖子還沒有放下來,小臂毫不避諱暴露在冷空氣中。他穿禦史臺的衣服時顯得瘦,但紮起衣袖就能看出來,他的小臂粗而結實,手上有粗糙的繭,一看就是一雙做過農活的手。

生長在長安洛陽的郎君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手的,哪怕常年習武,比如明華章,手上的繭也在虎口,那是握劍、挽弓留下的薄繭,和鄉下的手截然不同。

但那些手也不會知道如何揉面,加多少水、多少面能讓馎饦薄而不爛。蘇雨霽吞下面皮,熱意順著食道流入空蕩蕩的胃,像一把火一樣,迅速在全身燒起來。

胃裏有東西後,情緒仿佛也緩和很多。蘇雨霽用帕子擦嘴,問:“今日你寫了什麽詩,能讓鎮國公府的娘子都把花給你?”

蘇行止收拾碗筷的手頓了下,心道她果然看到了。他不想騙她,但是他剛剛答應了明華裳,暫時不告訴蘇雨霽被調換一事。為了蘇雨霽的安危著想,他只能暫且瞞她一陣子了。

蘇行止輕描淡寫道:“你是指明二娘子嗎?她只是不知道送誰,看到我在附近就順手給的,並沒有什麽特別。”

蘇雨霽定定看著他,問:“是嗎?她的兄長明華章就在不遠處,再不濟,和她交好的謝濟川、江陵都在,她不給他們,偏偏給你?”

蘇行止避開視線,說:“只是湊巧罷了,她年紀還小,沒有多餘心思,你別亂想。”

蘇雨霽原本快平息的情緒在聽到蘇行止這句話後又翻湧起來,之前她只是感到被命運戲弄的不公,現在,卻是被親近之人欺騙的憤怒。

蘇雨霽勾了勾唇角,想笑,卻笑不出來。她目光像冰一樣尖銳,也像火一樣酷烈,質問道:“我亂想?她贈花以待,你百般回護,你們都是光明磊落的善人,只有我惡毒又善妒是吧?”

蘇行止怔忪,終於意識到蘇雨霽的情緒不對勁。他上前,欲拉蘇雨霽:“雨霽,你怎麽了?”

“別碰我!”蘇雨霽猛地擡高聲音,甩開蘇行止的手。她目光灼灼盯著他,問:“寫詩之後,你離開了很久。你是不是去見她了?”

宴會上,太平公主提出將花送給自己心目中的“長安第一俊才”時,她第一反應便是他。無論發生什麽,他在她心裏都是最好的,她本打算立刻將絨花送給他,靠近時,卻發現他在和明華裳說話,明華裳悄悄在他案上留下一朵花。

蘇行止拿起來看了看,暗暗掩入袖中。

蘇雨霽看到這一幕的時候,心裏又惱又氣,還夾雜著嫉妒。蘇行止本該毫不猶豫站在她這一邊的,他怎麽敢偏向其他女人?

蘇雨霽冷冷望了蘇行止一眼,不想聽他說話,轉身回去了。她在宴席上一個人都不認識,只能自己坐著生悶氣,最後她手裏的花不知如何處理,便又走到男客廳,打算扔給蘇行止。

然而意外的是,蘇行止竟然不在。她看到了他的詩,寫得風骨冷峻,銳利嚴肅,一如他的人。她守在詩前等了許久,都不見他回來。

蘇雨霽越等越生氣,根本不想管什麽規則了,隨手將花扔到廳外。她不知道明華裳什麽時候出去的,但她註意到明華裳進來沒多久,蘇行止也回來了。

蘇雨霽一直不願意相信仆婦的話,她堅信蘇行止對她是真心的,所謂為了親生妹妹故意隱瞞她是仆婦挑撥,但這一刻,蘇雨霽動搖了。

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不對,但她始終不願意相信從小牽著她長大的養兄,會騙她至此。

蘇雨霽問出這句話後,就一直觀察著蘇行止的反應。蘇行止下意識移開視線,低頭去收拾桌子,說:“是。京兆府和禦史臺有職務往來,她約我談卷宗的事。”

蘇雨霽看到他的反應,心裏更冷了。蘇行止一直不會撒謊,如果他問心無愧,肯定會很無奈地嘆氣,然後任由蘇雨霽盤問,絕不會岔開話題。但今日,他躲開了她的視線。

蘇雨霽緊盯著蘇行止,逼問道:“你以前可從不會左右逢源,私下赴約。為什麽她約你,你就出去了?你對她,真的沒有私心嗎?”

蘇行止可不是一個會看人面子的人,來長安這段時間,不乏有人重金宴請他,都被他推拒了。但明華裳找他問卷宗的事,他就二話不說出去了。

這可不是他的作風。是否他也知道明華裳是他的妹妹,所以才對她格外寬容呢?

蘇行止手指攥緊了筷子,解釋的話幾乎就在嘴邊,但想到態度奇怪的鎮國公,來路不明的第三個孩子,他硬生生忍住,說:“沒有。我不過一介清貧書生,而她是公府小姐,從小錦衣玉食,嬌生慣養,哪需要我的私心?”

蘇行止本意是安蘇雨霽的心,告訴她他對明華裳沒有男女之情。然而他說出來後,蘇雨霽卻沈默了。

蘇雨霽一動不動盯著他,蘇行止漸漸被盯得後怕,忙放下東西上前:“雨霽,你怎麽了?”

蘇行止這句話正中她的痛處,蘇雨霽忍了一路,如今終於爆發。她用力推開蘇行止,自嘲般點點頭,道:“好。她從小錦衣玉食,受不得委屈,我就可以。蘇行止,你太讓我失望了。”

蘇行止一怔,不明白這句話哪裏得罪了蘇雨霽。他楞怔的功夫,蘇雨霽已經推開門,大步朝外走了。蘇行止終於意識到嚴重性,忙追出去:“雨霽,外面已經宵禁了,你要去哪兒?”

然而等他追出門後,巷道裏空空蕩蕩,哪有蘇雨霽的身影。蘇行止匆匆鎖了門,挨家挨戶在附近尋找,蘇雨霽藏在暗處,冷冷看了他一眼,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·

同一時間,富麗堂皇的太平公主府,盛筵散去,滿地狼藉,愈顯蕭索冷寂。一位華服女子站在窗前,長久凝望著那一輪明月。

這麽多年,太平公主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懷念薛紹,懷念二兄,懷念父親還在世時的歲月。如果父親沒有死,或者二兄沒有死,此刻,她是不是正該和他花前月下,或在吟詩作對,或在教導孩子,或在被翻紅浪。

意酣情濃時,她或許也會調笑,說她的侄兒長得極肖他年輕時,卻比他年輕時更俊美清雅。他大概已經蓄了須,裝作失意地樣子說:“青春不在,公主湊活湊活看吧,勿要嫌老愛俏。”

太平公主噗嗤一聲笑了,笑完之後,卻是無盡的痛苦。

他死了,二兄也死了,她的駙馬換了一個人。外人議論起來,都會羨慕她李令月命好,第一任駙馬是全長安聞名的貴族俊才,哪怕卷入謀反案死了,第二任駙馬才華相貌也樣樣拔尖。只因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,對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馬的妻子,心甘情願來做駙馬。

然而,若非薛紹死了,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駙馬,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虛情假意。這些年無論兩人多麽親近,他心裏始終惦記著另一個女人,她李令月是何其驕傲的人,憑什麽要忍受屈居另一個女人之下?

哪怕那是個死人。

太平公主伸手,掬著一捧怎麽都留不住的月光,不期然想起明華章。

那個孩子在鎮國公府養得很好,端正、磊落、機敏,容貌像公認最出色的薛紹,風骨卻極肖二兄。

但他卻比李賢狠心多了。他對著她說“不死不休”時,眼中的光如此決絕,太平公主幾乎看到了當年她哭跪在階下,卻依然執意賜死薛紹時的母親。

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,可真會長,盡挑著長輩們的好處長。

太平公主嘆了口氣,思緒隨著千古不變的月光,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。

時局是從六月緊張起來的,最初是武後寫《少陽政範》與《孝子傳》給李賢,指責太子不孝。隨後武後的親信明崇儼被強盜殺害,武後懷疑是李賢動的手,由此揭開驚動一時的東宮謀反案。

李賢身陷造反風波時,上至高宗皇帝,下至朝臣百姓,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無辜的。唯有他們的母親,像忘了這是她的兒子一樣,步步緊逼。李賢無奈做《黃臺瓜辭》,寫道“種瓜黃臺下,瓜熟子離離。一摘使瓜好,再摘令瓜稀,三摘尚自可,摘絕抱蔓歸。”

他以摘瓜人喻親生母親武後,以四個瓜喻他們四兄弟朝不保夕,希望母親停手,勿要落到瓜絕蔓零、骨肉相殘的慘劇。然而他們的母親不只是一個女人,更是一個政客,武後依然冷靜地派親信調查太子謀反案,並在東宮馬房裏找到數百具鎧甲。

高宗想要大而化小,寬恕此事,武後卻堅稱“李賢懷逆,大義滅親,不可赦。”

高宗無法,只能以謀逆罪名將李賢貶為庶人。李賢在宮中聽到此事後,長嘆一聲,說:“太子謀逆,為人臣不忠,為人子不孝,為人君不義。不忠不孝不義之徒,有何顏面存活於世?我不死,無以安君心,希望我的死能讓母親消氣,饒賢妻兒家眷、東宮屬臣一命。”

說完,李賢就拔劍自刎,痛快得甚至沒有和傳信宮人說一句軟話。他的死訊傳出去,朝野皆悲,高宗更是當場哀慟落淚。武後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敵,慈母心腸終於回來了些,便沒有繼續追究李賢太子妃、嫡長子的罪名,而是將他們流放普州,追隨李賢的文人、武將、幕僚只是被罷免了職務,無一人受到牽連。

當時李賢的賢名遍布朝野,是名正言順的儲君,武後雖已理政十餘年,但終究只是個皇後,李賢全力一搏未必沒有反擊之力。但李賢不願意揮刀向自己母親,也不願意因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邊人,所以他選擇自刎,以兩全忠孝。

章懷太子直到死,都死的光明磊落,仁德心善。然而,他輸就輸在他心善。在他剛死時,東宮家眷確實保住了,但才過了四年,就被武後追令逼死。

十七年過去了,多少樓起樓塌,多少繁華歸土,臣子依然對章懷太子念念不忘。就連他們這些弟弟妹妹也始終無法釋懷,從小最聰明、最好學、最寬宥的二兄,就這樣死了。

好在,他還留了個兒子。那個孩子太年輕了,未知人心險惡,所以才舍不得流血。待他再長大些就知道,一個不敢殺人的人,是不會成為一個優秀政客的。

太平公主很確信,等他知事後,他會感激她的。

太平公主倚欄望月,想得十分入神,因此沒註意到回廊後,定王已站在那裏,看了她許久。丫鬟垂著手,小心問:“駙馬,是否要去喚公主?”

定王穿過窗宇,看到了她身後的墨臺畫像。作為在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,他當然認得出來,那是前駙馬薛紹的遺物。

能讓太平殿下想這麽久,連有人走近都不曾發覺,那個人是誰,也無需贅述了。

定王無聲拂了拂袖,轉身毫不留戀朝外走去,淡淡道:“不必了。不用告訴公主我曾經來過。”

月亮終於掙脫雲層,銀色光輝公平地照向人間。執金吾在街道上巡邏,有人趁著執金吾不註意悄悄翻出坊墻,跑去平康坊尋歡作樂,有人提著燈焦急尋人,有人憑欄望月,有人縮在被子中,偷偷哭了許久。

可是最終,所有聲響都平息下來。月色西落,逐漸黯淡透明,一輪更強勢的光芒在東方蓄勢待發。

黎明將臨,正如明月從不為任何一個人停留,無論多麽悲傷,太陽總會照常升起,生活總會繼續。

聖歷二年,二月十二,距離花朝節還有三天,距離女皇的破案期限,還有十六個時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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